第一章 |
初夏,微風拂暖,輕輕搖動一樹白色花蕊。
程雨仰起頭,微瞇著眼,看那從花葉間點點篩落的燦爛金芒。
陽光那麼暖、那麼好,映得這城市一片絢爛光彩;遠方起伏的山巒,近處的茵茵草地,美得像畫一般。
程雨喜歡這樣的好天氣,喜歡陽光曬在身上那慵懶的感覺,喜歡聽風聲、花葉沙沙聲,還有不遠處一個小男孩用那軟軟脆脆的嗓音,對自己的爸爸撒著嬌。
「爸爸,你看,我做的城堡!」年約四、五歲的小男孩拿著一把小鏟子,蹲在沙地裡,得意地向父親炫耀他親手堆起的一座歪歪斜斜的沙堡。
男人坐在公園裡一張休閒涼椅上,膝上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,一邊看著孩子玩沙,一邊仍忙碌於工作。年輕的臉上掛著一副黑框眼鏡,顯出幾分斯文的呆氣;五官不算俊,卻宛如刀削的立體,自有一股性格,尤其鏡片後的雙眸,此刻正望向自己的孩子,閃著溫柔的光,方唇微微揚起,軟化了冷峻的線條。
「爸爸,看我的城堡!」小男孩起身過來拉爸爸的大手,堅持要他過去看。
男人放下電腦,順從小男孩的要求,父子倆蹲在那座實在稱不上威風的城堡前,認真地研究起來。
「揚揚做得好不好?是不是很厲害?」
「嗯,好厲害,爸爸都做不出來。」程雨沒想到,男人的聲音居然是如此低啞好聽,宛如大提琴般的音調。
「爸爸也跟我一起玩。」
「不行,爸爸要工作。」
「可是阿姨今天生病,你明明說要請假陪我一整天的。」
「爸爸是請了假,可是還有工作沒做完,你先自己玩好不好?等爸爸弄好了就來陪你。」男人對孩子說話的語氣十分有耐心,低低地哄著。
「好吧!那我乖乖自己玩。」小男孩嘟著潤紅的小嘴,有些不情願,卻又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,大大的眼睛像潤著兩丸黑玉,靈動可愛。
程雨出神地望著他,幾乎忍不住想要伸手摟抱小男孩,及狠狠親他臉頰幾口的衝動。
如果她第一個孩子順利出生,現在差不多也是小男孩這樣的年紀了吧,想必也是這般天真可愛。
她的孩子……
程雨不覺伸手撫著自己的小腹,手指逐漸抓握揪緊。
就在前不久,她又流掉了一個孩子,盼了多年的寶貝,終究留不住。
只因為她親眼目睹,那個風流涼薄的男人和別的女人在辦公室裡顛鸞倒鳳。
她沒看見那女人是誰,是誰也不重要,她只知道當那男人被她這個做妻子的抓個正著時,竟是從容不迫地穿上衣衫、繫好領帶,然後說他晚一點還跟客戶有個應酬,就不回家過夜了。
如今想起來,她也記不太清自己當時是什麼反應,記憶很模糊,彷彿歇斯底里地說了些什麼話,接著也不知怎地,被那男人不耐煩地推了一把,小腹重重撞上桌角,然後她便陷入昏迷。
醒來時,醫生語帶不忍地告知她——她流產了。
寶寶,又沒了……
在醫院休養了兩天,她的丈夫看都沒來看她一眼,她自己默默地辦理出院,回到空蕩蕩的家。
今天,她其實是準備回醫院複診的,因為醫生之前在幫她處理流產時,發現了一些問題,於是安排她做了一系列詳細的檢查。
她必須去聽醫生的診斷報告。
她並不想聽,不必聽她也能猜到,大概是要告訴她,她再也不能生育了,這輩子不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孩子。
無所謂了,她不在乎。
什麼都不在乎了……
程雨迷茫地站起身來,強迫自己從那小男孩身上收回視線,安靜地轉身。
她沒想到,小男孩抬頭好奇地看了看她,竟然一溜煙追上她,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果。
「阿姨,給妳。」
她怔忡地望著神色天真的小男孩。
「我爸爸說,吃了糖糖就會變開心喔!」小男孩軟軟地解釋,笑容純摯,不含一絲雜質。
小男孩將糖果塞給她,一下子又跑開了,跟他爸爸說了些什麼話,他爸爸讚許似地揉揉他的頭,遠遠地瞥了她一眼。
那一眼,令程雨心情複雜。
小男孩怕是看出她心情不好吧,才會想拿一顆糖鼓勵她,而又是什麼樣的爸爸,會教出那樣一個對陌生人也懂得付出善意的孩子?
程雨悵惘失神,拆開包裝紙,將糖果含進嘴裡,頓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化開——
是甜味嗎?又不像是,她總覺得彷彿摻雜著濃濃的苦。
她澀然搖頭,將糖果慢慢咬碎,艱辛地嚥下那矛盾的滋味。
幾分鐘後,她穿過馬路,來到對面的醫院,進入診間,聞到一股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。
醫生拿出她的診斷報告,又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她,比之前宣告她流產時顯得更加小心翼翼。
「程小姐,我們發現妳得了子宮頸癌,癌細胞已經擴散了……」
程雨睜著一雙幽濛的眼眸盯著醫生,就好像她沒聽懂醫生說什麼似的。
「如果接受化療,或許還有一點希望,不過我必須坦白說,這個機率並不高……」
「我還有多久的時間?」程雨木然打斷醫生期期艾艾的解釋。
「如果完全不做任何治療,也許還有三個月,最長可能不超過半年……」
三個月到半年。
程雨忽然笑了,就在冰冷的診間,在醫生和護士們一致可憐又驚訝的目光中,笑得那麼恣意而放縱。
「謝謝醫生。」笑過、痛過之後,她竟還能記得優雅地對醫生道謝。
她沒和醫生討論該如何進行後續治療,甚至拒絕了下次回診的預約,只是漠然地轉身離開,孑然一身地來到醫院大門外。
下雨了。
方才還陽光明媚的天空,不知何時聚攏起一大片烏雲,閃電撕裂了空氣,伴隨著轟然雷響,豆大的雨點驟然傾落下來。
程雨沒有避開這陣雨,她傻傻地站在茫茫雨霧裡,任雨點擊痛全身每一寸肌膚。
她回想著自己的一生。
小學時,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,傾倒她家的房子,她的父母活活被埋在瓦礫石堆裡,兩個人緊緊將嬌小的她摟在身下,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,為她撐出一個可以呼吸的空間,讓她有機會等到救援。
在那場地動山搖的災難裡,她失去了親人、同學、老師,那些天天都能碰面打招呼的小鎮鄰居,活下來的沒有幾個。
之後她被送進社福機構,換了兩、三個寄養家庭,才在某間育幼院安居下來。
高中畢業以後,她半工半讀唸了大學,就在那時遇見大她幾屆的學長,鄧若凡。
對她這個小學妹,鄧若凡相當照顧,她個性孤僻,總是獨來獨往,而他卻像個天生自帶光環的聚光體,魅力非凡,走到哪兒身邊都圍了一群人,桃花朵朵開。
也不曉得他為何就看上她,參加什麼活動都要帶著她,逼著她認識朋友,與團體相處。
他們順理成章地結了婚,婚後也曾短暫地度過一陣甜蜜的新婚生活,她還以為自己擁有這輩子最堅實的依靠。
以為自己從此不再孤獨、不再寂寞,她可以和他共同建立一個家,一個比她從前擁有的,更溫暖、幸福的家。
原來不過是夢而已。
那樣倉促、可笑的一場夢,夢醒後,像一桶冷水澆下來,凍得她狼狽不堪。
這就是她的人生,是她的一輩子,在生命最後的幾個月,她能夠拿來反覆回味的,就是這一日日的蒼涼與苦澀。
為什麼她要過這樣的人生?到最後什麼也不曾真正擁有,什麼也留不下。
程雨,這就是妳的一輩子嗎?失去了最親愛的爸爸、媽媽;失去兩個來不及跟自己見面的孩子;失去自以為是的愛情;失去未來;失去生命所有的可能性。
為什麼要這樣活著?
為什麼還要這樣死去?
為什麼?為什麼!
「哈哈、哈哈……嗚嗚……」
笑聲逐漸轉成痛苦的嗚咽,她在雨裡痛哭失聲,顧不得路人奇異的眼光,哭得像個找不到爸媽的孩子。
「爸爸、媽媽……我的寶寶……」一聲又一聲沙啞的嘶鳴,在雨中聽來格外淒楚悲痛。
自從經歷失去雙親的劇痛後,程雨幾乎沒再掉過眼淚,即便在她以為有鄧若凡呵護的日子裡,她也沒試過以哭泣來對那男人撒嬌,一直是那麼倔強地活著。
直到今日,直到現在這一刻。
她哭得頭暈目眩,淚水、鼻涕直流,坐倒在濕漉漉的街道上,抽泣不止。
活得再堅強有什麼用?終究什麼都沒有,什麼都失去了……
「爸爸,看!是剛剛那個阿姨。」小男孩清脆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。「她怎麼坐在地上哭啊?」
男人沒回答孩子的問題,只是靜靜地走過來。
一把傘撐在程雨頭頂,替她遮去了無情灑落的雨滴。她愣愣地抬起頭來,雙眸紅腫,視線矇矓氤氳。
男人彎腰伸手拉起她,將那把傘放進她手心,讓她握住。
墨深的眼潭平靜地映出她蒼白的容顏。「小姐,不管妳發生了什麼事,想想妳身邊關心妳的人,為了他們……不對,更為了妳自己,妳要好好地活著。」
溫煦的言語如春泉,緩緩地流過程雨冰凍的心房。她怔然握著傘,看著男人牽住穿黃色雨衣的小男孩,冒雨離去。
為了關心她的人……
可是,在這世上,早已沒有一個關心她的人了。
程雨酸楚地想著,傘下的身影孑然獨立。
鄧若凡回到家時,屋裡黑漆漆的,一盞燈都沒開。他皺眉按下牆上的開關,客廳的燈亮起,他這才看見落地窗外的陽台,一道纖細的人影正靜靜地靠坐在邊上。
陽台裝有歐式風格的外窗,白色的窗台上種著琳瑯滿目的盆花,一朵朵各色花蕊在月光下輕柔搖曳,空氣中有暗香浮動。
「怎麼都不開燈?」他問,語氣冷淡。
程雨沒說話,只是揚起一雙黑幽幽的眼眸,毫無情緒地看著他。
他忽然感覺到煩躁。「又怎麼了?」
她安靜了兩秒才淡淡地揚嗓。「我今天去醫院做檢查,你要聽聽結果嗎?」
鄧若凡皺眉,有些不悅地瞪著妻子。她該不會又要提起流產的事了吧?孩子掉了,他這個做爸爸的也很難受,可難道都要怪到他身上嗎?誰教她不說一聲就闖進他辦公室來!
「有什麼話等我出差回來再說吧!先幫我收拾行李,有個重要的客戶在國外的公司有點法律糾紛,我得幫忙處理,等一下就要去機場了。」他看看手錶,不想在這分秒必爭的時候,把時間浪費在與妻子的爭吵上。
程雨動都不動,只是冷冷地問他。「你覺得出差工作,比聽我想告訴你的事重要嗎?」
「妳別鬧了行不行!我工作也是為了賺錢,妳以為妳現在住的這間豪宅、身上穿的名牌衣服、那些名牌包是怎麼來的?都是我賺的!是我在養妳!妳當我是出去玩的嗎?快點去收拾行李!我這次起碼要出門一個禮拜。」
「你要收拾行李,可以自己動手。」
「程雨!」鄧若凡以為妻子是在對自己耍脾氣,頓時怒了。
程雨盈盈起身,遞出一份文件,唇間擲落冰冷的語音。「我們離婚吧!」
「妳說什麼?!」鄧若凡震驚地瞪著手中的文件,竟是離婚協議書!
「我們離婚。從今天起,我想為自己活。」程雨一字一句,不帶一絲感情。
鄧若凡忽然覺得自尊受損。離婚?她以為她能說走就走嗎?要放棄這段婚姻也輪不到她來開口!
「程雨,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?」
「我很清楚,我相信你也聽得很清楚。」
「是因為那天的事嗎?我怎麼曉得妳會突然到公司來!我不是說過沒事不要隨便來公司找我嗎?妳為什麼偏偏要來!」
她為什麼去,重要嗎?
程雨冷然。「我們離婚。」
她愈是表現得淡定,鄧若凡愈是難以克制暴怒,胸臆怒火焚燒,頓時口不擇言起來。「想跟我離婚?妳以為妳離了婚能做什麼?一點工作經驗都沒有,還是妳以為自己還能騙到別的男人?別傻了!妳已經是個黃臉婆,哪個男人會看上妳?」
犀利的嘲諷如刃,狠狠刺傷著程雨的心,她卻早已感覺不到痛。「我要離婚。」
她的態度沒有一點鬆動,語氣冷靜如恆。
回應她的,是他用力撕毀離婚協議書的動作,接著,一記狠戾的巴掌往她臉上甩過來。
「想都別想!我鄧若凡的女人,除非我不要了,否則永遠是我的!」
程雨的臉頰瞬間腫起,浮現紅色的指印。她伸手按撫著臉,卻是微微笑了。「是不是你的,不是你說了算。」
語落,程雨開門,兩手空空地走出家門,離開這個自私冷情的男人。
鄧若凡沒有追她,認定她無處可去,而且她身上連證件、錢包都沒帶,又能逞強躲到哪裡去?
他等著這不知好歹的女人回來向自己求饒。
他沒想到,只是一念之差,他和結褵數年的妻子便成了永別。
程雨走在附近的馬路上,一輛失控的大卡車疾駛而來,來不及踩煞車,砰地撞上她——
程雨枯瘦的身體被拋到半空中,又重重落下,像一具破敗的棉絮娃娃橫臥在地,豔紅的鮮血霎時在地上暈開,染出一幅淒美的圖畫。
生命,原是如此脆弱。
當杜凌雲接到醫院的通知時,他正專注埋首於工作,有片刻時間,他只是出神地盯著螢光閃爍的電腦螢幕。
他正在測試一個剛寫好的程式,鉅細靡遺地抓出其中隱藏的bug。
好一會兒,他才倏然回神,領悟到方才那通電話代表的意義。
他離家出走的妻子,出了車禍!
他必須馬上趕到醫院去看她!
杜凌雲來到兒子的房間。揚揚已經睡熟了,小臉蛋紅撲撲的,懷裡抱著一個絨毛熊寶寶,看來睡得很香。
杜凌雲實在不忍心吵醒兒子,可更不能放他一個人在家。上個月,揚揚的媽媽就是趁揚揚熟睡時悄悄離開,而他當時在公司加班。隔天早上揚揚醒來,找不到人,肚子餓了自己弄東西吃,在用微波爐熱牛奶時,不小心燙傷了手指。
若不是他臨時起意回家洗澡、換衣服,說不定會釀出更大的意外。
從那之後,他對自己立誓,絕不再讓孩子一個人在家。
「揚揚醒醒,揚揚!」他喚醒兒子。
「爸爸?怎麼了?」揚揚小手揉著眼睛,一臉茫然。
「媽媽出事了,爸爸帶你到醫院去。」
「去醫院?」揚揚一驚,想起自己每次生病都要到醫院打針吃藥,他討厭醫院。「媽媽怎麼會在醫院?她生病了嗎?」
「嗯,她好像受傷了,我們去看她。」
「快點!快一點!」
揚揚焦急地跳下床,差點跌倒在地,杜凌雲連忙扶住兒子。
父子倆換上外出服,開車來到醫院,杜凌雲抱著兒子下車,直奔急診室,忽地,身後一個男人粗魯地擠過來。
男人一身西裝筆挺,手上拉著一個昂貴的行李箱,像是正準備出遠門時被叫過來,步履匆匆,滿臉急色。
揚揚被撞痛了鼻頭,驚呼一聲,杜凌雲忙替兒子伸手揉揉。
「沒事吧?揚揚。」
「痛。」揚揚有點委屈。
杜凌雲微微擰眉,一抬頭,只見男人已衝在前頭,隨手抓著一個醫護人員就大呼小叫。
「我太太呢?她怎樣了?她現在人在哪裡!」
「先生,請你冷靜點,請問你太太是哪位?」
「她叫程雨!有人打電話跟我說,她出了車禍,被送來這裡急救……」
另一位醫護人員走過來。「你就是鄧若凡先生,程雨小姐的丈夫?」
「是,我是!她怎樣了?」
「真的很抱歉,我們盡力了……」
接下來的情景,杜凌雲無心再看,那個姓鄧的男人發了瘋似地,對著醫護人員發飆,咆哮聲震動了醫院的長廊。
揚揚嚇得用小手摀住耳朵。
「別怕,沒事的。」
杜凌雲柔聲撫慰兒子,越過男人,找到一名醫護人員,對方領著他來到急診室角落一張臨時病床前。
「你太太只是受了點輕傷,打完這瓶點滴就可以回去了。」
「謝謝。」
杜凌雲抱著兒子,一大一小四隻眼睛,靜靜地望向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。
她額頭有點擦傷,左手臂上綁著繃帶,臉蛋略顯蒼白,秀髮凌亂,帶著幾分憔悴。
除此之外,她看來並無異樣,只是瞪著他的眼眸,蘊著某種類似驚慌疑懼的情緒。
她怕他?不想見到他?
杜凌雲胸口發冷,儘量不在兒子面前對這個女人流露任何情緒。「妳……還好吧?」
她沒有回答,依然用那樣慌亂的眼神看著他。
「妳要回家嗎?」他語氣淡淡地問,帶著些許漠然的意味。
她默然不語。
「媽媽……」揚揚在父親懷裡動了動,澄亮的雙眸一直怯怯地盯著母親,半晌,才鼓起勇氣問。「妳是不是……不要揚揚了?」
小男孩眼眶泛紅,泫然欲泣。
她神情一凜,怔怔地望著他。
揚揚吸了吸鼻子,努力忍住即將滴落的淚水。「揚揚以後會乖的,妳不要丟下我和爸爸……」
杜凌雲深吸口氣,壓抑住心海翻騰的情緒。如果不是為了揚揚,他早就不想理會這個女人,但孩子還是需要母親……
「妳回家吧!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再商量,妳要離婚我也不反對,只是揚揚的監護權……」
「我要孩子!」她突兀地打斷他,語音尖銳,臉頰驀然渲染一抹激動的紅暈,眼眸亮得驚人。
他一愣。「妳真的想要?」
猶記不久之前,她還口口聲聲說自己的人生就是被他、被揚揚給毀了,原本可以活得瀟灑恣意,如今卻只能困在一樁不快樂的婚姻裡。
才離家一陣子,她就忘了自己之前的怨恨了嗎?
「我想要!你別搶走他,把他給我,把孩子給我……」
說著,她陡然流下淚,嗓音破碎嗚咽,神情近乎絕望悲痛,就好似陷在一個圍困她多年的迷障裡,走不出來。
他看著她迷濛的雙眼、泛紅的鼻頭,一時竟感到幾分說不出的可憐,心弦莫名一扯,良久,才沙啞地揚嗓——
「簡藍希,妳怎麼了?」
簡藍希。
程雨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咀嚼這個名字,睜著一雙大眼睛,迷惘地瞪著天花板。
她一直以為生命是脆弱的,說走就走,沒想到生命同樣也可以很強悍。
她居然還活著。
在被卡車撞上的那一瞬間,她以為自己死定了,只覺得死了也好,反正本來就活不久,活著也沒什麼意思。
可她居然又活了!
好端端的呼吸人間的空氣,心臟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動,雖然身體還有些虛弱,但確實是活著。
卻不是以程雨的身分。
她活著,靈魂卻附著於另一個女人身上,一位名叫簡藍希的女人,比她小幾歲,正是青春活潑的好年華。
這就是所謂的奪舍嗎?
在車禍發生時,簡藍希正巧跟在她身後,兩人先後被撞上;她死了,魂魄卻被撞進簡藍希體內。
簡藍希的肉體因為減少了衝擊,只受點輕傷,而她的肉體卻是五臟六腑都移了位,真正死透了。
搶佔了另一個女人的身體,她感到很抱歉,可要她放棄,又捨不得。
因為簡藍希有個孩子。
那個小名揚揚、給她一顆糖果的小男孩,竟然就是她的兒子!
在醫院,當那個男人抱著揚揚出現在她面前時,她一方面感到驚慌失措,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,這會不會是上天給她的補償?
給她另一具健康的身體、給她一個孩子,讓她可以好好地重活一次。
她想,那男人應該是被她突如其來的崩潰嚇到了,不僅立刻將她帶回家,還半強迫她躺在床上休息,不許她下來。
整整一天一夜,她就這麼恍恍惚惚地躺著,思緒凌亂如麻。
這樣的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議了,她竟能用另一個女人的身分活下來!
簡直像夢一樣。可即便真的只是作夢,她也不想醒,好想就這樣放縱自己去夢一場……
叩、叩!
門扉傳來幾聲微弱的剝啄,驚醒了她迷濛的思緒。
不一會兒,揚揚推開房門,輕手輕腳地走進來,在離她床前還有好幾步就停下,一臉侷促不安的樣子。
「媽媽,妳生病好了嗎?」揚揚細聲細氣地問,看著她的眼眸又大又圓,長長的睫毛隱隱顫動著,似乎有些遲疑。
程雨不禁朝他伸出手。「我好多了,你……過來。」
揚揚聽了,眼睛一亮,提起小腳朝她奔來,轉瞬忽地想起什麼,小小的身子又往後退,稚嫩的嘴唇稍稍抿著。
這樣的反應令程雨有些難受。這孩子不肯靠近自己,難道是因為潛意識裡察覺到她並非自己的親生母親嗎?
「為什麼不過來?」她啞聲問。
小男孩聽了,身子抖一下,一雙小手絞握在一起,似是緊張。
半晌,他才小小聲地開口。「揚揚會乖的,媽媽……不要生氣。」
程雨愕然。她看起來像生氣的樣子嗎?
「我沒有生氣。」她澄清,儘量讓語氣和表情顯得溫和。
揚揚謹慎地打量她一眼,沒吭聲。
「過來媽媽這裡。」程雨再度伸出手。
揚揚猶豫片刻,終於還是抵不住對母親懷抱的渴望,一步一挪地走到床前。
程雨一把攬抱住他,像抱著自己來不及出生的孩子,心海波濤洶湧,不知不覺圈緊了手臂,好似怕自己一鬆手,就會再次失去。
揚揚被抱得有些透不過氣,害怕地掙扎起來,小小聲地求饒。「痛……媽媽,揚揚痛……」
「妳放開他!」一道凌厲的聲嗓如閃電劈落。
程雨嚇了一跳,不覺鬆開手。揚揚踉蹌退開,轉身撲向來人,像無尾熊似地抱住他雙腿。
「爸爸!」小男孩的嗓音藏不住一絲委屈。
就這麼怕她嗎?
程雨的心往下沈,怔怔地望向捧著一個托盤的男人。
他就是揚揚的爸爸,杜凌雲,是那個在她哭得傷痛欲絕的時候,為她撐起一把傘的男人。
她以為他是斯文溫柔的,可此刻他望著她的神情卻是冷漠而嚴厲,就連語氣也帶著一絲生硬。
她覺得自己就像看見了另一個鄧若凡。
這個男人也厭倦他的妻子嗎?難道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個樣?對外頭的女人總是做出一副溫潤暖男的模樣,對自己的結髮妻卻是冷血無情。
程雨不禁心涼。
只見杜凌雲低頭,對兒子暖暖一笑。「揚揚先回自己的房間畫畫,等一下爸爸再過去陪你,好不好?」
「好。」揚揚溫順地點頭,又怯怯地看了床上的母親一眼,小小的臉蛋揚起,輕聲對父親說:「爸爸,你不要對媽媽生氣。」
杜凌雲神色一凜,好一會兒,嘆了口氣。「爸爸不會的,揚揚別擔心,先回房去吧。」
「嗯。」
兒子一走,杜凌雲的笑容立即淡去,表情又冷凝。
他將托盤放在床旁的小几上,一股鹹鹹的香氣頓時在程雨鼻間繚繞,她轉頭一看,原來托盤上是一盅撒了蛋花和蔥末的鹹粥,以及兩碟醬菜。
「醫生說妳要休養一陣子,這段時間最好吃清淡點。」彷彿看出她臉上的疑惑,杜凌雲淡淡地解釋。
「這是……你自己煮的嗎?」
「嗯。」
程雨傻愣愣地望著他,心湖莫名泛開一圈漣漪。從認識鄧若凡到現在,那男人從來不曾親自下廚為她做過一道菜,就連泡個麵,他大老爺也要她服侍。
這男人卻可以為自己的妻子煮粥。
「妳快吃吧!」杜凌雲似乎被她訝異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,皺了皺眉,欲轉身離去,瞥了她蒼白的臉色一眼,又有些不確定。「妳自己可以吃吧?」
「如果不可以,你要餵我嗎?」程雨也不知為何,就想問問看。
杜凌雲眉宇揪緊,像在考慮什麼,接著不情願地抿了抿唇,拉來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,捧起粥碗。
他真的要餵她?程雨整個傻住了。
「只是為了揚揚。」杜凌雲面無表情。「他很擔心妳。」
他的意思是,要不是不忍心讓兒子失望,他根本不會理她嗎?
無論什麼原因都好,至少他沒有完全無視自己的妻子,在妻子需要的時候,仍然願意伸出援手。
還好,他不是那麼壞的男人,不是另一個鄧若凡。
程雨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,如果此刻她眼前有一片天空,應當正是雲破日出,透出一束暖橘色的陽光。
她張嘴嚥下一口粥,想了想,輕聲開口。「揚揚……為什麼怕我?」
杜凌雲手上動作一頓。「妳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?」
「嗯,我想不起來了。」她努力用一副平靜的表情面對他,不讓他看出自己在說謊。
她並非失憶,而是奪舍重生。她不是他真正的妻子,只是一個藉口失去記憶、妄想自己的人生可以重來一遍、自私自利的女人。
男人複雜地盯著她,鏡片後的墨眸映出一張清秀無辜的容顏。
是簡藍希的臉,雖然不如她原先那般端麗出色,但也是一張挺秀氣的臉孔。
「想不起來就別想了。」好一會兒,杜凌雲才沈靜地低語。「以後妳做好揚揚的媽媽就好,別再傷害他。」
他的意思是,簡藍希曾經傷害過揚揚?
那麼可愛又善良的孩子,身為母親怎忍心傷害?
程雨不可思議,用力咬著唇。
杜凌雲沈默兩秒,又低聲說道:「不管怎樣,揚揚心裡……還是想親近妳的,他還小,需要一個母親。」
他只說揚揚,卻絕口不提自己。
揚揚需要母親,那他呢?需要一個妻子嗎?
或者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,也早就出現彌補不了的裂痕……
程雨望著默默地、一匙匙餵自己吃粥的男人,心口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。
杜凌雲來到兒子房間,小揚揚正坐在書桌前發呆,面前攤著一本著色本,小手握著蠟筆,一下捏緊,一下又鬆開,無意識地把玩著。
看見爸爸來了,揚揚跳下椅子奔向他。「爸爸!」
杜凌雲一把抱起兒子。
揚揚小手勾著他的脖子,輕聲問:「媽媽吃過飯飯了?」
「吃過了。」
「那她生病好了嗎?」
「嗯,好多了。」
揚揚聽了,欣喜地笑了笑,接著眼神又黯淡下來。「揚揚是不是又惹媽媽生氣了?」
他想起剛才母親緊緊地抱住他,抱得他好痛,差點喘不過氣來。
杜凌雲身子一僵,臉上的線條迅速軟化,對兒子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。「沒有,媽媽沒生氣。」
「那爸爸呢?」
「爸爸也沒生氣。」
小男孩仰起臉,滿是希冀地望著父親。「爸爸,以後你和媽媽不吵架了好不好?」
杜凌雲胸口一窒,想起自從結婚後,幾乎沒給過自己一天好臉色的妻子,墨眸閃過嘲諷的光芒。
他沒應聲,將兒子放回椅子上,伸手揉了揉他的頭。「揚揚在畫什麼?」
「是鋼彈機器人。」提起自己最愛的畫畫,揚揚的口氣興奮起來。「爸爸,你說,我給這個機器人穿上藍色的還是紅色的衣服比較好?」
「你自己覺得呢?」
「我覺得藍色和紅色都很好看,不知道哪個比較好?」
「那你就兩種顏色的衣服都給他穿啊!」
「對喔!那爸爸跟我一起畫。」
「我看你畫就好。」
「不要嘛,我要爸爸陪我,我們來比賽看誰畫得比較好看!」
「好吧,那你畫那張,爸爸畫這張。」
「嗯嗯!」
房內,父子倆搶著用蠟筆著色畫畫,一派和樂融融。
房外,程雨悄悄站在門邊,窺視這溫馨的一幕,聽著不時響起的笑聲,不知怎地,思緒恍惚起來,意識彷彿穿越過一片迷霧森林,打開一扇早已封閉許久的門。
她回到了那一年、那一刻。
她看見一個小女孩趴在餐桌邊,笑咪咪地拿著新買的蠟筆塗鴉。
「好不好用?」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走過來,長年在修車廠工作磨出一粒粒粗繭的大手伸出來,揉揉小女孩的頭,動作卻是與他粗糙的外表極不相襯的溫柔。
「嗯嗯,好用!爸爸,我要用這盒水彩蠟筆去參加畫畫比賽。」
「好啊,我們小雨畫得這麼好,到時一定要得個獎回來。」
「我要得第一名!」
「妳說得就得?也不曉得謙虛一點!」另一道柔柔的女聲揚起,含著打趣的笑意。
「幹麼謙虛?我明明就很厲害。」小女孩嘟著嘴,不服氣。
「就是,我們小雨以後可是要當小畫家的,對吧?」男人替孩子讚聲。
「對對,以後我的畫還要拿去拍賣,賣很多很多錢,然後我要買一棟大房子,給爸爸、媽媽跟我一起住,我們就不用租別人的房子了。」
「好!小雨有志氣,那爸爸和媽媽就等妳賺錢買大房子了。」
「哎呀,媽媽可不敢想,你們沒看電視上演的?那些當畫家的,常常連自己都養不起呢!不過沒關係,小雨,以後妳要是賺不到錢,大不了回來媽媽替妳安排相親,憑媽媽遺傳給妳的漂亮臉蛋,妳怎麼也能拐到一個好老公吧……」
「媽!妳為什麼老是要這樣打擊妳女兒?」
「就是,我們小雨以後才不隨便嫁人呢!這世上有哪個臭小子配得上我們這麼漂亮可愛的女兒?」
「老程賣瓜,自賣自誇。」
「老婆!」
「媽!」
一大一小異口同聲地抗議,不一會兒,屋內便灑落滿滿的笑聲。滿滿的,都是幸福。
那時候,她怎麼也想不到,才跟自己一起歡樂地笑著的父母,下一分鐘,便迎來了訣別。
她想不到,幸福可以消失得那麼容易……
淚水驀地在程雨眼眶氾濫,宛如成串的珍珠,一顆顆瘋狂無聲地碎落。
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。
有多久不曾想起那時候了?
自從那場地震過後,自從她在幾個寄宿家庭間如浮萍般輾轉飄零,她便塵封起那段記憶,告訴自己永遠不能再想。
就算後來她跟鄧若凡在一起了,也從不允許自己去回憶。
為什麼會忽然想起來了?
為什麼會在這一刻、這一瞬間,讓自己又回到那明知永遠不可能回去的過去?
為什麼……
「爸爸,你看!我畫得好不好看?」
小男孩軟糯的嗓音驚醒了程雨,她心神一凜,側了側自己的身子,確定完完全全地隱在門扉後,才又放縱自己的目光貪戀地流連於房內。
這樣的畫面、這樣的幸福,不就是她一直渴望的?
她想要這樣的幸福,無論如何都想要,死了都想要。
她深深地呼吸,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,無論如何,自己都要想辦法留下這一切。
即使這些,本不屬於她。
|
|